从四月份开始，陆陆续续有一些因为“表现不好”被分流的员工开始闹事。

这些员工不同于那些办理提前退休的老员工，他们的下岗是没有退休金可领的，只能在集团的人才交流中心等待公司的安排，或者自己出去找工作。

一开始的时候，只是一些人来人事处吵闹。

负责这部分员工分流的是人事副总商婉清和人事处处长张蓉蓉。两人都在电子管厂工作了二十多年，是电子管厂的老员工了。

在两人的一次次耐心劝说下，倒也没出什么大事，这些来闹事的员工最终也都不了了之了。

但是有一天，事情突然就严重了起来。

商婉清和张蓉蓉正在处理其他几位员工的人事文档，一名看上去不到四十岁的员工手里拎着包就急匆匆走了进来。

那人一进来就破口大骂：“他娘的！你们凭什么开除我？”

商婉清和张蓉蓉抬头看了一眼那人，然后又相互对视一眼，知道是又来闹事的。

两人已经见怪不怪了。

“同志，你先不要骂人，坐下好好说。”商婉清心平气和地说道。

“好好说？你们都要开除我了，我还跟你们好好说？”

这时候，一位戴着眼镜看上去四十出头的人追了过来。

“刘柱！你要干什么！”

来人正是刘柱所在车间的车间主任温主任。

温主任昨天告知了刘柱他被分流的事情，刘柱当时听到之后就一脸气愤的表情，然后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当温主任看到刘柱今天仍旧满脸怒气地朝人事处走去，他就猜到刘柱恐怕要闹事，所以急匆匆地追来了。

刘柱看到温主任也来了，指着他的鼻子说道：“姓温的，我跟你一没仇，二没怨，你为什么要开除我？”

“人员分流是公司的决定，又不是只针对你一个人。”

“那凭什么开除我啊，你怎么不开除别人呢？”

“为什么开除你，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你就是看我不顺眼。不就是厂里之前让出钱入股我没出钱嘛，你就针对我。”

“开除你是因为你没出钱吗？你真的以为我不知道吗？你每个月都请五六次假，而且不请假的时候你也不在厂里。你去哪了？不就是去你姐夫开的那个做零件的小工厂里帮忙了嘛。你每天来厂里点个到，然后转头就去你姐夫那个工厂帮忙。你真当我一点都不知道？”

“就因为这你就开除我？”

“不开除你还白养着你吗？”

“我给厂里做过贡献，厂里就应该养着我。”

“我发现你这人脸皮真厚。在你姐夫那你挣一份钱，然后厂里还得正常给你开工资养着你？”

“我是工人！是国家的主人！你们没有权利开除我！”

“他妈的，你们这种就是蛀虫，厂里都他妈的让你们吃空了！”

“老温！”商婉清埋怨地看了一眼温主任。

她转头又去安抚刘柱：“同志，你先别激动。人员分流也是没有办法，公司现在太困难了。实在是养不起这么多人了，你多体谅体谅。”

“我体谅个屁！你们不让我好，你们也别想好！”

说完，刘柱就从包里掏出一个瓶子，瓶子里装有淡黄色的液体，瓶口还用一块长布塞住了。

温主任大惊失色，他太清楚这是什么了，89年的时候他就见识过这个东西的威力。

那是一个燃烧瓶。

“刘柱！你要干什么？你把燃烧瓶放下！”

“放下？你做梦！你们都别想好！开除我？我把车间给你点了。”

刘柱说完就拿着燃烧瓶直奔车间走去。

其他人马上追了上去。

刘柱来到一座车间，这个车间还在进行生产。

他大吼道：“都滚出去！跟你们都没关系！一会烧死你们可不怪我！”

车间里的职工一头雾水，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纷纷停下来看向刘柱。

这时候，温主任、商婉清等人也追了过来。

“刘柱！你把燃烧瓶给我放下！”

“我放你大爷！今天我非得把你们这个车间给你点了！”

“你疯了吧你！你又不是找不到工作，你至于吗？”

“我能找到工作那是我的事，你们不能开除我！”

温主任既气愤又无语。

“不是，你在你姐夫那不是干得好好的吗？你就非得占厂里这点便宜吗？”

温主任不知道的是，就在前几天的时候，刘柱跟他姐夫因为工资的事情大吵了一家，发誓再也不去他厂里干活了。刘柱他姐夫那个其实不能算是个厂，只能算是个小作坊，自然开不出那么高的工资。刘柱希望他姐夫给他涨点工资，但是他姐夫不同意，两人就吵了起来。

结果就在两人吵架之后没几天，温主任就通知他被开除了。

所以才有了今天这一幕。

“这位同志，你先别冲动，有话好好说。”温婉清继续尝试安抚。

但是刘柱的情绪依旧很激动。

“我不管！反正你们不能开除我！我是这个厂的员工，我给厂出过力，你们应该养我！”

“你天天都不在厂里上班！厂里还得继续养着你？”

“我跟你说不着，你们把王洛宾叫来，我要跟他说。”

众人没有办法，只好急匆匆地去叫王洛宾。

几名员工急匆匆地跑到王洛宾的办公室。

“王总，你快去看看吧，出事了！”

王洛宾闻言，抬头皱眉看向那几名员工。

“出什么事了？”

“有人因为下岗闹事，说要把车间烧了！”

王洛宾闻言，低头叹了口气。

“走，带我去。”

王洛宾跟着几人来到出事的车间。

“大家让一让！让一让！王总来了！”

穿过围观的人群，王洛宾站在了刘柱的面前。

刘柱一只手拿着燃烧瓶，一只手打火机，看向王洛宾。

王洛宾上下打量了一眼刘柱，问道：“就是你要烧车间？”

刘柱愤愤不平地问道：“姓王的，我问你，你凭什么开除我？”

“不开除你干什么！”温主任站在王洛宾身后激动地说道：“你天天来点个到就走，自己在外面干私活，厂里还得留着你？往小了说，你这是占厂里便宜。往大了说，你这是损害国家利益。”

“你少给我扣帽子！我那不是被逼的吗，厂里效益不好，那点工资够干什么的？况且，他们在厂里养鸡养鸭的你们都不管，我在外面干私活你们就揪着不放？”

“哎我发现你这人真是不要脸”

王洛宾摆了摆手，阻止了温主任继续说下去。

他看向刘柱，语气平缓地说道：“公司开除你们是迫不得已，我们现在没有钱养这么多人。只能让一部分人先离开，才能让公司活下去。如果公司倒了，那影响的就不仅仅只是你一个人了。我能明白你们心里都有怨气，但是也希望你们能体谅体谅公司的难处。”

“我不体谅！反正你们今天要是开除我，我就跟你们同归于尽！”

“你敢！刘柱，你小子别犯浑！”温主任指着刘柱吼道。

“你试试我敢不敢！”

就在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刘柱身上的时候，王洛宾上前两步。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弯腰朝刘柱鞠了一躬。

“对不起！”一声诚恳的道歉从他的口中说出。

王洛宾的举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人们目定口呆地看着这家企业的一把手向一名员工弯腰道歉。

王洛宾鞠躬的姿势保持了有十几秒，他才直起身继续看向刘柱。

“你们对此感到不满我非常理解。但是正如我刚才所说，减员是我们现在不得不采取的办法。只有牺牲你们才有可能换来公司的一线生机。”

王洛宾突然的举动让刘柱也没有反应过来，他同样愣怔地看着王洛宾。

“人员分流的决定是我王洛宾下的。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厂里那些老员工。他们为厂工作了一辈子，而我今天要抛弃他们。”

王洛宾的表情突然变得坚定起来，他眼神凌厉地看向刘柱。

“但是我王洛宾问心无愧。我所有的决定都是为了这家公司可以活下来。如果你仍然感到不满，那就动手吧。”

听到王洛宾让自己动手，刘柱很吃惊。

他支支吾吾地说道：“你你想清楚，我会把整个车间都烧了的。”

王洛宾快步朝刘柱走了过去。

“你别过来！再过来我就点火了。”

王洛宾继续朝刘柱走去，仿佛没有听到一样。

“你别过来！”

在距离刘柱大概两米不到的位置，王洛宾停下了脚步。

“点火吧。我是公司的总经理，我愿意跟公司共存亡。”

看着王洛宾坚决的眼神，刘柱有些慌乱，他强撑着说道：“点就点！你以为我不敢吗？”

王洛宾沉默地盯着刘柱。

刘柱颤斗着举起打火机，但是手却在半空中停住了。

狠话已经说出去了，但是他又不是真的敢烧车间，只好在那里尤豫。

“点啊！”王洛宾突然一声爆喝。

刘柱被吓了一跳，手中没拿紧，燃烧瓶掉在了地上。

玻璃渣子碎了一地，煤油流向四处，一股刺鼻的味道弥漫开了。

刘柱像丢了魂一样看向王洛宾。

“你如果实在不敢动手，那就请你先离开。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不妨等我把这家企业救回来以后，你们再来找我算帐吧。”

说完，王洛宾转身离开了。

刘柱失魂落魄地看向王洛宾的背影。

等王洛宾走远后，他才狠狠说了一句：“妈的，他疯了吧！”

解决完刘柱的事情之后，王洛宾又回到了办公室，继续研究公司的发展计划。

刘柱再从厂里离开后，就满肚子怨气地往家走，一边走一边在心里骂王洛宾。

“妈的，这人真是疯了，居然让我真的点火，他不怕死吗？”

走着走着，刘柱就快到家门口了。

这时候，他身后突然响起一阵自行车铃声。

“柱子！”

刘柱回头看去：“二锤？”

二锤是刘柱的发小，也是邻居。他曾经也是电子管厂的员工，但是之前厂里鼓励员工出来自己找工作时，他主动离开了电子管厂

“今天这么早就下班了？”

刘柱气愤地说道：“别提了，咱厂里把我给开除了。”

“开除了？”

“是啊，说要减员为公司降低负担，老员工们全都给办了提前退休，一个不留，我这不满提前退休年龄的，直接就辞退了。”

“哦”二锤眨了眨眼，转头说道：“嗨，开除了也好。”

刘柱一听这话更气愤了：“你这是怎么说话呢，我被开除了你还叫好？”

“被开除了，你不会出去找别的工作啊？我跟你说，幸亏去年我就从774出来了。你猜我现在每个月工资多少？”

“你？”刘柱上下打量了一下二锤，心想看这小子的样子难不成是找到好工作了。

他大着胆子猜了一个数：“180？”

“嘿嘿，差不多。”二锤伸出两根手指。

“两百？！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咱俩是发小，我还能骗你吗？”

“乖乖，你这个工资都快赶上厂长了。”

“嘿嘿，我出来以后我才知道，人家别的地方比咱厂里的工资都高多了。就原来咱车间的王姐，前年人家不是主动辞了吗？后来她去了百货大楼当售货员，你猜她上个月赚了多少？”

“多少？”

“将近一千块”

“一千块！不可能，怎么可能那么多”

“怎么不可能，人家就是这么个制度，卖得多，挣得多。王姐那小嘴你还不知道吗？叭叭叭叭地尽说拜年话。买东西的人去了不找别人，就找她。那客户乌央乌央的，我上次去给她送东西，她都没空搭理我。”

“好家伙，这才多久没见，你们都成了地主老财了。”

“哎！你别乱说啊。”

刘柱笑着说道：“你们那还缺人吗？帮我介绍介绍。”

“嘿嘿，叫声爸爸。”

“我他妈整死你，你别跑！”

之所以工资出现这种差异，其实还是因为我国当时的市场经济改革不够深入导致的。就象我国的物价，曾经有过同一种商品存在体制内和体制外两种价格一样。员工工资也有体制内和体制外的差异。

虽然那时候我国的改革开放已经进行了十几年，但是象是电子管厂这种国营单位仍然是使用等级工资制，按照员工的等级发放映射的工资。再加之电子管厂经营困难，厂里的员工已经很久没有涨过工资了。但是在体制外的市场经济中，私人经营单位的工资有些已经远远高过体制内了。那时候即便在外面的百货大楼当个售货员也比电子管厂的员工工资高。

有时候，转变思维其实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