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的日子,
并非终日埋首故纸堆。
旬日之间,总有那么几次,
散值之后的闲暇时光,
一些年轻的编修、检讨、庶吉士,
会相约聚于附近茶馆雅间,
或某位家境稍裕的同僚租住的小院,
煮茶论道,清谈交游。
这既是文人雅趣,
亦是官场人际必不可少的润滑。
往日里,苏惟瑾对此类活动敬而远之,
多以“学业未精,需潜心攻读”推脱。
但自定下“借势引导”之策后,
他开始有选择地参与其中一些层次较低、
参与者多为新晋官员、尚未有明确派系色彩的聚会。
这一日,休沐之期,阳光正好。
五六位年轻的翰林官聚在城南一家清静茶馆的临窗隔间内。
茶水氤氲,几碟精致茶点置于中央,
气氛轻松融洽。
话题天南地北,从近日邸报趣闻,
渐渐又绕不开地滑向了朝堂焦点——“大礼议”。
一位姓钱的庶吉士叹了口气,
面带忧色:
“听闻昨日又有几位科道官联名上疏,
言辞激烈,痛陈利害,
请求陛下收回成命,
仍以孝宗为皇考。
陛下留中不发,怕是…心中不豫啊。”
旁边一位李姓编修接口道:
“此乃臣子本分,尽忠直言罢了。
关乎祖宗法度、朝廷礼法,岂能缄默?
纵使触怒天颜,亦是我辈读书人气节所在!”
他语气颇为激昂,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热血。
席间几人纷纷点头,显然对此论调颇有共鸣。
唯有苏惟瑾,慢条斯理地拈起一块绿豆糕,
细嚼慢咽,仿似并未沉浸在这略显沉重的氛围中。
待众人目光偶然落在他身上,
他才放下茶盏,微微一笑,
语气平和得像是在讨论茶水温凉:
“诸位年兄所言甚是,
气节固然重要。
只是…惟瑾近日偶读些杂书,忽有所感。”
他顿了顿,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状元公的“偶有所感”,通常都非比寻常。
“不知各位可曾留意,”
苏惟瑾目光扫过众人,
声音不高却清晰。
“世间之事,凡众人聚集,
情绪互为感染,其言论主张,
往往趋于极端,非黑即白,
较之独处深思时,更为激烈偏颇?
古语云‘众口铄金’,‘三人成虎’,
或许并非全然指谗言,
亦有此种群体相互激荡、
偏离本心之理?”
他巧妙地将现代社会学、
心理学中的“群体极化”、
“信息茧房”概念,
用全然符合这个时代认知方式的古语和现象描述包装起来。
几位年轻官员闻言一怔,
细细品味,似乎确有此理。
苏惟瑾继续道,
一副只是在做纯粹的学理探讨的样子:
“譬如这谏诤之事。
单独一二人,或可冷静陈述利弊,言辞恳切。
然若数十上百人齐聚一堂,群情汹涌,
相互砥砺,其时所言所行,恐已非尽为初衷,
或为激昂气氛所裹挟,或为不甘人后之声势…
其行虽曰忠谏,其态却近乎…逼压。”
他轻轻吐出“逼压”二字,
如同在平静湖面投下一颗石子。
众人脸色微变。
李编修下意识想反驳,
但张了张嘴,却发现对方并非直接反对谏诤,
而是在分析一种“现象”,
且言之凿凿,似乎颇有道理。
“苏修撰此言…倒也别致。”
钱庶吉士沉吟道。
“细想来,似确有此弊。
若只为声势,失了从容说理的本心,
反易激化矛盾,于事无补,亦有损朝臣体统。”
“正是此理。”
苏惟瑾颔首,顺势引导。
“圣上聪慧英明,非不能纳谏之主。
然纵是明君,亦有其威严。
若觉臣子非以理服人,
而以势相迫,其心若能愉悦?
其反应,恐更趋强硬。
如此一来,非但无助于解决问题,
反将善意的谏诤,推至君父的对立面,
岂非南辕北辙,辜负了诸位一片忠君爱国之心?”
他一番话,滴水不漏。
既未直接否定“大礼议”中反对皇帝的一方,
甚至承认其初衷可能是“忠君爱国”,
却从“方法论”和“效果”的角度,
指出了这种集体激烈谏诤可能存在的巨大风险
——即被皇帝视为“逼宫”,
从而彻底激怒皇帝,
导致事情走向不可收拾的境地。
这种角度,对这些尚未被官场老油条思维完全浸染的年轻官员来说,
极其新颖,且具有相当的说服力。
他们开始反思:
一味地跟着大伙儿一起磕头死谏,
真的是最好的办法吗?
会不会反而坏事?
李编修脸上的激昂褪去,
换上了思索之色:
“照玉衡兄这么说,难道就…就不谏了?”
“非是不谏。”
苏惟瑾从容道。
“谏亦有道。
如何既能阐明立场,又不失臣子之礼,
不触人主之逆鳞,以理服人而非以势压人,
此方显真本事,真学问,亦是对圣上最大的尊重与忠诚。
譬如治病,猛药或能一时奏效,却易伤及根本;
温和调理,看似缓慢,或更能除根固元。”
他巧妙地将话题引申开,
不再具体针对当前事件,
而是上升到“君臣相处之道”、
“谏诤艺术”的层面,
显得更加超脱和高屋建瓴。
这场小范围内的清谈,
并未得出任何具体结论,
但一颗种子已经悄然种下。
这些年轻官员离开时,
脑子里或多或少都盘旋着苏惟瑾那套“群体易极端”、
“谏诤忌逼压”、
“要讲方法重效果”的新奇观点。
此后几次类似的聚会,
苏惟瑾总会“不经意”地深化这一套理论。
他不再需要自己直接抛出,
只需在有人提及相关话题时,
轻轻点拨一两句,
自然会有被他说服过的同僚,
将他的观点扩散出去。
“听闻苏状元说,集体跪谏,
看似壮烈,实则将道理之争变为了意气之争…”
“玉衡兄曾言,圣人亦云‘过犹不及’,
劝谏若过了度,反失其正…”
“逼宫之嫌,确需警惕啊…”
一种微妙的声音,
开始在小范围的年轻官员圈层中悄然流转。
它不像张璁、桂萼的文章那般赤裸裸地鼓吹帝意,
也不像传统清流那般激烈反对。
它显得更冷静,更“理性”,
更侧重于“方法”和“后果”的担忧,
无形中消解着集体死谏的合法性与正义性。
超频大脑精准地操控着舆论的微澜。
苏惟瑾深知,
真正决定性的力量仍在高堂之上,
但这些底层的声音,
这种逐渐弥漫开来的疑虑,
在未来某个关键时刻,
或能影响少数人的选择,
或能成为皇帝用以指责反对派的“民间”依据。
他如同一只精心结网的蜘蛛,
于无声处,悄然引导着思想的流向。
每一次看似随意的谈话,
都是落在网上的微尘,
积少成多,终有一日,
会显露出足以缠绕猎物的轨迹。
而这一切,都包裹在他那温和谦逊、
勤勉好学的状元郎外壳之下,
无人察觉这场悄无声息的“微操”。
唯有他眼底深处,
偶尔掠过的一丝洞察一切的光芒,
预示着一场更大的风波,
正在这看似平和的清谈中,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