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玉衡皂”的风靡,
尚未传回沭阳。
但另一则更加爆炸的消息,
却如同插上了翅膀,
由官府驿马快船加急,
一路鸣锣响鼓,送到了沭阳县衙!
“捷报——沭阳县学子苏惟瑾,
高中嘉靖元年乙酉科南直隶乡试第一名解元!!”
报子高亢嘹亮的嗓音,
伴随着急促的锣声,
瞬间撕裂了沭阳小城午后的宁静。
县衙门前,早已得到风声的王璞县令率领一众属官,
满面红光地接过那烫金的捷报文书,
当众高声宣读。
每一个字都如同惊雷,
炸响在围观百姓的耳中。
“解元?!我的老天爷!
是头名!头名啊!”
“苏惟瑾?是那个苏小九?
西街苏家那个?”
“除了他还有谁!
我的娘诶,真中了!还是解元!”
“了不得!了不得!
咱们沭阳出了个文曲星啊!!”
人群瞬间沸腾了!
欢呼声、惊叹声、议论声如同开了锅的滚水,
瞬间淹没了整条大街。
消息像野火般迅速蔓延全城,
每一个角落都在谈论着同一个名字——苏惟瑾!
人群中,突然炸起两声格外谄媚尖锐的嚎叫,压过了周围的喧哗!
就在捷报传来前片刻,
人群中的苏有才还正唾沫横飞地对旁人道:
“哼,南直隶那是啥地方?
才子多如牛毛!
我那大侄儿虽说有点运道,
这回怕是也难啰…”
苏有德在一旁点头附和:
“强龙不压地头蛇,
能考个举人回来就烧高香了!”
两人语气中的酸意与隐隐的幸灾乐祸,
引得周围知情人侧目。
然而,当“第一名解元”这几个字清晰传来时,
苏有才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公鸡,
后面的话戛然而止,
脸色瞬间由之前的故作深沉变成了难以置信的呆滞,
随即转为狂喜的扭曲。
他猛地挤开人群,脸红脖子粗,
挥舞着双臂,俨然中了邪祟,
激动得五官都变了形:
“中了!真中了!解元!
是我大侄儿!是我亲大侄儿啊!”
旁边的苏有德也不甘示弱,
之前的刻薄预言仿佛从未说过,
跳着脚喊,唾沫星子横飞:
“苍天有眼!祖宗积德!
我就说!我就说我们老苏家要出真龙了!
解元!南直隶头名啊!哈哈哈!”
两人此刻的疯癫谄媚,
与片刻前的质疑贬低形成了无比讽刺的对比,
宛如当众自扇耳光,丑态百出,
引得周围不少人投来鄙夷和讥讽的目光。
西街苏家那扇斑驳的木门,
几乎要被汹涌而来道贺的人群挤塌。
苏有才和苏有德凭借着一身蛮力和泼皮劲儿,
硬是抢先挤进了院子最中心,
一左一右簇拥住还在发懵的七叔公。
七叔公苏正廉,
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
却熨烫得一丝不苟的青衫,
被众人簇拥在院子中央。
他手里紧紧攥着官府送来的捷报抄本,
枯瘦的手指不住颤抖,
浑浊的老眼瞪得溜圆,
反复看着上面“第一名解元”那几个字,
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
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苏有才抢先一把扶住七叔公的胳膊,
声音带着哭腔,
却难掩其中的炫耀:
“七叔!七叔您听见了吗?
解元!惟瑾中解元了!
光宗耀祖!光耀门楣啊!
这、这都有赖于我们兄弟俩当初……
当初咬牙送他去张家见识世面啊!
不然哪来的今天!”
他这番颠倒黑白、恬不知耻的言论,
让周围一些知晓内情的族人邻居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厌恶,
有人甚至直接冷哼出声。
苏有德立刻接口,
仿似排练过一般:
“对对对!大哥说得对!
当初我们可是顶了多大压力?
花了多少心思?
就为了给小九谋个前程!
虽说过程是坎坷了点,
但玉不琢不成器啊!
看看!如今这器成了!
成大器了!南直隶解元!
这泼天的富贵,总算让我们……
让咱们苏家盼来了!”
他说到“泼天的富贵”时,
眼睛都在冒光。
突然,七叔公猛地仰天大笑,
笑声洪亮竟不似老者,
笑着笑着,两行热泪却从眼角滚滚而下。
“祖宗显灵!祖宗显灵啊!!
我苏家…我苏家终于又出了个人物!!”
他挥舞着捷报,对着四周的族人、邻居、
乃至所有挤进来看热闹的人嘶声大喊。
“摆宴!摆宴三天!
所有乡邻,皆可来饮!
我苏家…熬出头了!!”
他激动得浑身发抖,
脸上每一道皱纹都舒展开,
焕发出惊人的红光。
几个族中后生连忙上前搀扶,
生怕他欢喜过头,背过气去。
苏有才苏有德也假意搀扶着,
嘴上不停:
“摆!必须大摆!
七叔,这钱我们兄弟先垫上!
惟瑾的喜事,就是我们的事!”
“对!大哥说的对!
这宴席规格不能低了,
得配得上解元公的身份!”
就在这片喧嚣与算计中,
一个纤细的身影从屋内冲了出来,是苏婉。
她显然刚听到消息,
小脸因为极度激动而涨得通红,
眼眶里盈满了泪水,
却不再是往日委屈的泪水,
而是纯粹的、极致的喜悦。
她甚至顾不上周围的人群,
像只快乐的小鸟,
直接扑到七叔公身边,
抓住他的衣袖,
声音带着哭腔却无比响亮:
“七叔公!是真的吗?
哥哥…哥哥他真的中了解元?
是头名?!”
得到七叔公含着热泪的肯定后,
苏婉再也抑制不住,又哭又笑,
她转过身,对着满院子的人,
用尽力气喊道:
“我哥哥中解元了!他是最厉害的!”
她那毫不掩饰的、
发自内心的骄傲与喜悦,
如同清泉般冲刷着院子里某些人虚伪的嘴脸,
让苏有才兄弟的谄媚显得愈发可笑和刺眼。
周围人看着这个苦尽甘来的小姑娘,
也纷纷投来善意和祝福的目光。
苏家族人更是个个挺直了腰板,
走路带风,见人便笑,
俨然似那中解元的不是苏惟瑾,
而是他们自己。
往日门庭冷落的苏家小院,
顷刻间成了沭阳最炙手可热的地方,
门槛几乎被踏破。
趁着七叔公被簇拥着去商量摆宴细节的空档,
苏有才和苏有德退到院子角落,
两人对视一眼,
脸上那夸张的喜悦迅速褪去,
换上了一种极度兴奋和贪婪算计的神色。
“大哥,解元…这可是解元啊!”
苏有德搓着手,
声音压抑不住地颤抖。
“往后就是举人老爷了!
见了县尊都不用跪的!
这得是多大的势?”
苏有才小眼睛滴溜溜乱转,低声道:
“何止是势!是钱!泼天的钱财!
你想想,以后沭阳县,
谁不得来巴结?
那些田土纠纷、官司诉讼,
只要咱兄弟出面,打着惟瑾的名号…
嘿嘿,还怕没人送上‘润笔费’、‘辛苦钱’?”
“还有还有!”
苏有德兴奋地补充。
“城东王员外、李乡绅他们,
家里都有子侄要读书科举的,
还不得抢着把田地挂到惟瑾名下避税?
这中间的抽成…啧啧。”
“没错!开个蒙学馆!
就说是解元公的亲叔伯开的,
还怕没人挤破头送孩子来?
束脩定得高高的!”
“要不…咱们也去金陵发展?
跟着惟瑾,在那六朝金粉之地,
随便指缝里漏点,
都够咱们吃香喝辣了!”
两人越说越兴奋,
分明已经看到金山银山在向自己招手,
全然忘了当初是如何对待苏惟瑾的,
也根本不去想苏惟瑾是否会答应。
在他们看来,自己是嫡亲的叔伯,
这层血缘关系就是索取无度的护身符和摇钱树。
苏惟瑾的荣耀,
理所当然就是他们的特权阶梯和财富源泉。
而这一切的喧嚣、算计与攀附,
都围绕着那个远在金陵、
对此尚不知情的少年。
他的成功本身,就是对所有曾轻视、
欺辱过他之人最响亮、最彻底的打脸。
他甚至无需言语,
其巍然成就已让苏有才兄弟之流显得如同跳梁小丑。
苏婉那纯粹的笑容,
更是与他这两位叔伯的汲汲营营形成了云泥之别。
县学内,赵明远教谕闻报,
抚掌大笑,畅快无比:
“好!好!好!吾道不孤!
吾早知此子非池中之物!
哈哈哈哈哈!”
后衙内,赵文萱听到喜讯,
指尖轻抚捷报上“苏惟瑾”三字,
脸颊微烫,心中如同揣了一只小鹿,
砰砰直跳,低声喃喃:
“便知…你定能的…”
城东演武场,王雪茹闻讯,
竟直接策马冲到了苏家老宅门口,
在马上兴奋地大喊:
“苏惟瑾!好样的!
解元公!回来必须请客!
请全沭阳最好的酒席!听见没?!”
她那泼辣爽利的模样,
引得众人轰笑,添了几分鲜活热闹。
城南书铺后院,陈芸娘闻喜,
呆立原地,眼圈迅速红了,
悄悄背过身拭去泪花,
将绣好的“解元及第”香囊紧紧捂在心口。
与苏家的欢天喜地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张府的死寂。
自张承宗儿子张诚被判流放,
家产抄没,张府便已败落,
只余几个老仆守着空宅。
捷报传来时,那老门房正靠着门框打盹,
被喧天的锣鼓欢呼声惊醒,
侧耳听了片刻,浑浊的老眼望向西街方向,
叹了口气,默默关紧了大门,
好似这样就能将外面的喜庆与自家的凄惶隔绝开来。
而孙府之内,气氛更是诡异。
孙志远原本正在书房里借酒浇愁,
闻听噩耗(对他而言),
先是愣住,随即猛地将手中的酒杯狠狠砸在地上!
“解元?!怎么可能!
他苏惟瑾一个贱籍书童!
凭什么能中解元?!
舞弊!一定是舞弊!”
他状若疯魔,双眼赤红,
又将桌上的笔墨纸砚一通乱砸,
咆哮声震得屋顶灰尘簌簌落下。
“我不服!我不服——!”
“逆子!闭嘴!”
一声暴喝从门口传来。
孙万年在家仆的搀扶下,
脸色铁青地站在门口,
手中的拐杖重重顿地。
“还嫌不够丢人现眼吗?!”
孙万年气得浑身发抖,
指着孙志远的鼻子骂道。
“此前老夫如何告诫你的?
此子已成大势,不可与之争锋!
你竟还在此妄言舞弊?
乡试岂是儿戏?
南直隶多少双眼睛盯着!
你这话传出去,是想让我孙家万劫不复吗?!”
孙志远被祖父从未有过的疾言厉色镇住了,
僵在原地,脸色由红转白,
嘴唇哆嗦着,却再不敢喊叫。
孙万年剧烈咳嗽了一阵,才缓过气,厉声道:
“立刻备礼!要重礼!老夫亲自去苏家道贺!”
“爷爷!”
孙志远失声,满脸屈辱。
“你若还想做孙家子孙,
就给我收起你那点可怜的自尊!”
孙万年眼神冰冷。
“是家族的存续兴衰重要,
还是你那点脸面重要?!
若再执迷不悟,便滚出孙家!”
说罢,孙万年不再看他,
在家仆的搀扶下转身离去,
背影竟有些佝偻。
孙志远瘫坐在一片狼藉中,
面如死灰。
窗外传来的阵阵欢呼声,
胜过最尖锐的嘲讽,刺得他体无完肤。
不久,孙家的马车便载着丰厚的贺礼,
低调却迅速地驶向了西街。
孙万年亲自登门,向七叔公拱手道贺,
言辞恳切,笑容满面,
俨然两家是世交好友,从未有过任何龃龉。
七叔公虽知其来意,但伸手不打笑脸人,也只得客气接待。
沭阳城众生百态,
在这解元捷报之下,
演绎得淋漓尽致。
昔日因他落魄而冷眼旁观者,
如今堆满笑容;
曾欺辱打压他者,现在惶恐不安;
而真心待他好、予他微末温暖者,
则由衷欣喜;
更有如苏有才、苏有德这般,
亟不可待地欲扑上来,
吸附在这新晋解元的荣光之上,
吮吸利益,盘算着如何将侄儿的声势兑现成实实在在的银钱与特权。
这一切,远在金陵的苏惟瑾尚不知晓。
但他种下的种子,
已然在家乡开出了第一朵绚烂夺目的花,
也同时引来了嗡嗡作响的蝇虫。
科举之路,从不止步于个人的晋升,
更搅动着故里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